编者：本文作者赵顺招先生，系浙江温州乐清市统计局退休干部，乐清市文史资料研究会副会长。作者授权发表，谨此致谢！

 

 

深情多谢童年友 万里飞章敢不和

——南怀瑾与朱璋的交谊

赵顺招

 

南怀瑾(1918-2012)，乐清翁垟桥头村人，教育家、传统文化传播者。1949年辗转赴台湾，1985年远走美国，1988年移居香港。1992年1月，与浙江省政府合资成立浙江省铁路开发有限公司,建设金温铁路，被誉为“金温铁路的催生者”。当年6月，参与海峡两岸信使秘密会谈，亲笔起草《和平共济协商统一建议书》，由密使分别送达两岸最高当局，为达成“九二共识”做出贡献。2004年，迁居上海。2006年，在苏州市吴江太湖之滨建成太湖大学堂。2012年9月29日去世。

 

 

同门之谊

南怀瑾的温州老师中，影响他最大的是朱味温。朱味温（1874-1933），榜名朱鹏，字嘉煊，号味温、味渊、复戡、诗馋，乐清黄华岐头人，清廪膳生，历任《浙事新闻报》主笔、乐清劝学所所长、乐清县教育会会长、国民革命军第十九师秘书主任等，存诗四百多首，有诗作入选《民国旧体诗史稿》《民国六百家诗钞》《近四百年五百家诗选》《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》等。

 

南怀瑾写给朱璋的信

 

1932年夏，南怀瑾小学肄业后辍学在家，朱味温在翁垟王宅南怀瑾表兄王世鹤家任私塾教师，南怀瑾跟从表兄就读私塾，成为朱味温的关门弟子。朱味温“每日讲解古文辞有关经史之文一篇，溽暑长夏，小楼一角，轻衫靸履，修髯清癯，把卷吟哦，声达户外”，南怀瑾由此得以熟读经史，更获得朱味温的诗词启蒙，喜欢舞文弄墨，时有诗作。虽然时间很短，“仅为一暑假，首尾计时，不及两阅月”，但对南怀瑾一生影响很大。他在1989年撰文回忆，“余性喜多门，好学旁骛，数十年间，文武师友，泛泛者数当百计。但于诗学而得启迪其蒙者，首当推重朱师味温”。因此，南怀瑾与朱味温的儿子朱璋结成同门之谊、终身好友。

 

朱璋（1913-1995），初名珍，字筱戡，又字绍戡，别署岐阳生，毕业于温州商校，继考入上海大学，奈家境清贫未去就读。后供职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图书室，解放后先后在中国美术家协会服务部、温州浙南中学（鹿城区仰义中学前身）及其附小、温州四中任职。晚年致力于诗词创作与研究，著有《白云山房吟草》。

 

为恩师的诗集出版殚精竭虑

1986年5月间，南怀瑾在美国华盛顿，朱璋寄其父味温的诗稿，请他帮助印刷出版。从此，两人书信往来不断。《南怀瑾故园书》收有56封南怀瑾的信，其中36封是寄给朱璋的；而这36封信里有24封都在讨论《复翁吟草选集》《复翁诗集》的出版事宜。因为当时美国东部“无完备之中文印刷可任其事”，南怀瑾遂将诗稿寄给其台北的学生陈世志，然后由台湾老古文化事业公司于当年8月出版，书名为《复翁吟草选集》，由当代书法家王凤峤题写。

 

朱味温《复翁吟草选集》书印

 

但事后才知，朱璋同时寄来的还有《复翁吟草》全集“诗册线装旧本，并附说明集诗数目，弥感珍贵”。但因邮误迟到，而《复翁吟草选集》“台北排版印刷已竣，如再改版，所费实钜”，只能先行印刷。南怀瑾承诺“待稍过时日，当以此旧本为准，再加增收，另出《复翁诗集》可也。”“我言出如山，必当做到印出”。1989年，南怀瑾将《复翁诗集》由香港经世学库发展有限公司出版，“照当年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式，古式古香，不加现代化封面，以示传世之作的庄重”，书名由台湾古琴家孙毓芹教授题写。

 

朱味温《复翁诗集》书印

 

这两次印刷出版，不但颇历艰辛折磨，而且南怀瑾独立承担印刷费用与邮寄费用。同时，应朱璋之嘱，他用浅近文言文撰写了《<复翁吟草选集>前记》与《重印<复翁诗集>赘言》，追忆朱味温的诗教之德，评述其诗品，痛惜其身世，进而抒发古今盛衰之感。

 

诗作唱和

1936年，南怀瑾在杭州浙江省国术馆学习，寄诗给身在南京的朱璋一首七绝《简朱筱戡兄於南京》：

 

秋水伊人消息杳，

江湖作客马蹄轻。

秦淮风月西湖柳，

一样飘零太瘦生。

 

1986年2月，南怀瑾儿子南小舜乔迁新居之后，朱璋作《丙寅二月访小舜新居，并怀其尊公怀瑾先生华盛顿》：

 

四十年来又此游，

草庐今已换层楼。

桂兰挺秀门庭盛，

姑媳相依福寿优。

旧德难忘前度乐，

片云遥忆异邦愁。

寄言南八振奇士，

何日重回海上舟。

 

然后，朱璋又作《丙寅三月十五日与文渊、小舜聚饮常槎家，口占并寄呈怀瑾先生》：

 

四十年来似梦中，

分飞劳燕各西东。

樽前不见谈禅客，

喜与郎君一醉同。

 

南怀瑾《金粟轩纪年诗初集》 书影

 

同年，南怀瑾在美国托门人李文博士自香港转寄《论语别裁》二册给朱璋，并奉赠两绝：

 

三教同源萃一家，

笔参造化走天涯。

人间孔学微茫久，

大著于今为发华。

 

文习六朝夙擅名，

九原不作哭先生。

秣陵芸阁闻高论，

半部精通可治平。

 

朱璋把读一唱三叹，遂报以《读南怀瑾近作有寄》诗：

 

珠玉纷纷呈眼前，

并时余子孰齐肩。

诗心朗似中天月，

道味醇如南顿禅。

异域传灯宣妙谛，

黉宫注易见真诠。

羡兄悟得无生法，

七十容光似少年。

 

当年秋天，南怀瑾读了朱璋的“中秋无月”诗后，作《丙寅秋杪，朱璋兄自温州寄“中秋无月”一律，感和》：

 

谈诗话旧忆家园，

七十年来春梦痕。

谁信河山真变色，

岂知人世几销魂。

兰溪住地神仙宅，

华府勾留异国村。

红到丹枫秋已老，

意生身又起乾坤。

 

又作《丙寅季秋，再和朱璋兄自温州寄诗》：

 

踪迹浮桴住美洲，

行藏何处可勾留。

飘空堕叶沉沉落，

辗梦清溪缓缓流。

客路夕阳红照影，

归心朗月梦惊秋。

枫林萧瑟天如醉，

万里江山人倚楼。

 

南怀瑾给朱璋的书信

 

在同年12月2日的信中，南怀瑾抄录旧诗《首途赴美》《道出大西洋赌城》《独阿灵顿寓楼一览华府全貎》《甲子元旦夜》《壬戌中秋之一》《无题》等诗寄给朱璋。

 

1987年7月6日，南怀瑾致信朱璋，附上影印的《苍松》等七首七律旧作，自言“似不负味师诗弟子之称也”。

 

南怀瑾曾录曾国藩（1811-1872，字伯涵，号涤生）的诗句寄给朱璋，朱璋作《怀瑾怜予老而且贫，录曾文正公：“故交数辈尚清贫”句见示，并自称惭愧惭愧，读罢感呈》：

 

此身自笑谋生拙，

却少猪肝累使君。

未敢低吟感遇句，

只应早办送穷文。

诣人偶饮葡萄酒，

游目还看雁荡云。

老矣生涯聊复尔，

敢将河汉怨离群。

 

互相关怀

考虑到两人越洋通信，邮资花费太大，南怀瑾2次给朱璋寄邮费。他在1986年11月26日的信中写道：“早计兄之邮费负担太大，今但随函寄上美金30元做为邮费之用，乞勿却，并望不足为他人道也。”1987年3月20日的信中写道：“吾兄寄诗集，不收费，自必赔垫不少邮资。今再之寄美金一张五十元，聊补邮资。”

 

1987年3月，南怀瑾年届七旬，朱璋作《寿南怀瑾七十》，对南一生经历进行综述，并对其重印先人诗集，聊申谢忱。诗曰：

 

戎马西南近十秋，

东归又泛木兰舟。

三千弱水从容渡，

万里重洋汗漫游。

佛主微言多妙悟，

尼山绝学旧冥搜。

此身合是维摩诘，

利济群生未稍休。

 

遗诗铸板费经营，

邮递艰难万里程。

昔日师尊久埋玉，

当时弟子早成名。

百年如电我犹梦，

八表同昏尔独清。

遥想菩提林下坐，

禅光长护一身轻。

 

6月上旬，南怀瑾作《丁卯六月初旬深夜，治事方毕，取和朱璋筱戡世兄遥寄七十祝寿诗，不觉旧疾复发，立成四律。甚矣！慧业之难除也》：

 

言寿方知奈老何，

一生岁月尽蹉跎。

飘蓬原似屠羊说，

浮海何须叹凤歌。

人误布衣干国计，

自怜带发苦头陀。

深情多谢童年友，

万里飞章敢不和。

 

浪迹天涯不计年，

童真玩忽犹依然。

短衣跃马轻如叶，

信手批书狂亦颠。

七十年更三大劫，

八千里外一留仙。

故人书寿翁呼老，

方觉人间世已迁。

 

山河不改寿无凭，

春草池塘故里情。

潮退沙平渔放棹，

日斜风暖牧归棚。

寻常旧侣多异代，

追忆童年悔此生。

景物已殊人亦老，

红尘梦觉倍心惊。

 

惭愧同门寄寿笺，

顿然百感涌心田。

气冲牛斗吞河岳，

句入愁肠师味渊。

风定夜阑人不寐，

楼高林密月窥帘。

蜀山浙水萦怀抱，

况在重阳海外天。

 

南怀瑾赠送朱璋的七律诗四首

 

朱璋退休工资微薄，夫妻俩又经常生病，家庭经济比较拮据。南怀瑾时有帮助，他在1987年9月11日的信中写道：“日前发了一封信给你，记得其中附美国银行二百元美金汇票，想应收到，没问题吧？”10月19日的信中又提到此事：“在九月中旬前后，曾寄去味师诗稿，请核示，即覆一函。又：汇款二百美元，至今未见回信，颇为惦念。”

 

朱璋因身体虚弱，南怀瑾曾叫他练静坐和念佛。他刚开始练静坐时，有腹胀，写信向南怀瑾请教。南怀瑾在1987年8月4日的信中予以回复：“静坐或念佛，即觉腹胀，并非病态，实乃过程现象，可参看我著《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》一书，对治法门，惟观心不缓不急、不增不减，绵绵密密念去，不徐不疾、不执不懈。但稍管带，轻收小腹，即不注念丹田（脐下）。不出七日，小腹即渐充实而无肚大现象。”

 

1989年，朱璋有腿疾，南怀瑾写信安慰，并给他开了“太阴经脉气滞”药方。

 

1989年，朱璋的小高桥68号房屋要拆迁，他在5月20日写给好友赵挽澜（乐清柳市霓阳人）的信中说：“敝寓将在八月前后拆建，栖止何处，尚未有定。”并将此信息告诉了南怀瑾，南在7月20日的信中写道：“尊居当尽量设法安迁，费用，我将为负担，稍迟即当转上，勿念。”在南怀瑾的资助下，朱璋顺利地搬迁到水心行馆竹组18幢201室。1990年，朱璋作《迁居水心，寄呈怀瑾香岛》，对南表示谢忱：

 

故人资助购新宅，

当道殷勤为选求。

高筑还看墙画竹，

衔杯更喜月明楼。

窗含南浦春蔬绿，

地接西山嘉木稠。

偶读阴符思进履，

何时得共赤松游。

 

南怀瑾的母亲赵太夫人长寓黄华殿后故宅，朱璋经常从温州前往拜谒，赠送念珠，希望与菩提同正果，南怀瑾闻讯后书缄申谢。1990年正月初一，赵太夫人仙逝，朱璋凄恻撰联挽曰：

 

辱嗣君总角论交，老而弥殷。

每读海外来鸿，爱我恩情逾骨肉；

嗟阿母瑶池赴会，了无遗憾。

遥想天涯游子，思亲涕泪断肝肠。

 

朱璋《白云山房吟草》书影

 

纪念金嵘轩

1987年，原温州中学校长金嵘轩诞辰100周年，温州有关方面着手筹备纪念大会，朱璋请南怀瑾撰写纪念诗词，南因事务繁忙，由朱代写，然后发往美国经南过目认可。全诗初稿如下：

 

先生学术比河汾，

遗泽犹堪启后人。

三度轻车长乡校，

百年多士悼弧辰。

春风桃李门墙盛，

祖国山川锦绣新。

我自天涯长作客，

思归时复忆鲈莼。

 

朱璋手抄南怀瑾纪念金嵘轩诞辰100周年诗 赵挽澜 提供

 

当年3月份，南怀瑾准备向纪念大会捐款美金100元，后与朱璋商量，认为不妥，遂于5月份购买一银盾作为纪念品，从美国邮寄过来。

 

赵挽澜书写的南怀瑾诗

 

5月7日，朱璋写信给好友赵挽澜，言：“南怀瑾教授纪念金荣轩先生一百周年诞辰诗稿一件，嘱托人书好付裱，耑送纪念会，此事转请老兄书写条幅寄来，以便装裱转送。”5月8日，又给赵挽澜写信，“南怀瑾为纪念温中校长金荣轩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作，今重加考虑，第四句第五字‘悼’字，颇不顺帖，拟易为‘颂’字。全稿另抄附送，请大笔一挥寄来，如已写就，无奈只好请重写了，费神，谢谢！此纪念会规模甚大，将来要刊专集，非大手笔难登大雅之堂也。”赵挽澜遵嘱撰写了条幅。

 

参考文献：

 

1、朱鹏著，南航编注：《朱鹏集》，线装书局，2009年。

2、南怀瑾：《金粟轩纪年诗初集》，复旦大学出版社，2017年。

3、朱味温著：《复翁吟草选集》，台湾老古文化事业公司，1986年。

4、朱味温著：《复翁诗集》，香港经世学库发展有限公司，1989年。

5、朱璋：《白云山房吟草》，1990年。

6、南怀瑾著，赵乐强编：《南怀瑾故园书》，中华书局，2013年。

7、张炳勋：《文字缘同骨肉深——南怀瑾与朱筱戡之交谊》，《乐清日报》2018年11月23日。

8、胡福畴：《瓣香集——纪念金嵘轩先生诞辰百周年》，1987年。9、廖意军：《乐清市志（1991-2013）》，商务印书馆，2021年。